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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何眼看黑暗的未來,好比面對恐怖情人,人們還是孤注一擲,留守於危險中追問著「你愛我嗎」?那是因為我們真的愛,還是因為真的怕?愛,是愛對方,還是愛自己?怕,又是害怕甚麼呢?如果這些問題,又加上男同志情慾,我們可能會有怎樣的了解呢?我今天借 Alain Guiraudie 執導的 2013 年法國電影、獲當年坎城影展同志金棕櫚獎的《湖畔春光》(Stranger by the lake, L'Inconnu du lac),分兩部份試著回應這些問題。
在此之前,先讓我簡述主要劇情:
《湖畔春光》呈現一個男同志天體營渡假聖地,他們在湖中暢泳、岸邊裸曬、樹叢做愛⋯⋯男主角 Franck 對一名帥氣的游泳健將 Michel 一見鍾情,但在隔天黃昏,卻目睹 Michel 對其伴侶/炮友 Ramière 施暴,把他溺斃在湖中的整個過程。第三天,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F ranck,只能鬱悶地來到湖邊呆坐,沒想到 Michel 突然上前求偶,可以想見他的心情有多麼複雜。
但在親吻之前,他還是忍不住問了:「如果 Ramière 看到我們⋯⋯」,「他不會的」 Michel 冷靜回答。墜入愛湖的 Franck 被慾望蒙蔽雙眼,即使屍體已被發現,警察探員來查問,他亦假裝毫不知情。不過二人的相處漸漸改變,會旁敲側擊地探問「你知道(愛我)的有多少?」。最終湖面不再平靜, Michel 殺掉 Franck 的湖畔友人 Henri 和警察探員以後,向躲在叢林中的 Franck 高呼:「出來吧!我不會傷害你!不要離開我!我需要你!」
圖片│《湖畔春光》劇照
若按照古典的精神分析理論,佛洛伊德會認為跟恐怖情人交往又離不開的受害者,在潛意識中其實有著受虐的快感,這個快感的原因各異,但最深埋於心的一種,是人們由於有某著潛意識的罪疚,而產生需要被懲罰的慾望所致。這個論調在今天已不太流行,在於臨床工作中相符合的發現也不多,或即便事實如此,它亦極難曝光於意識。
那麼,真的是俗話說的「愛情讓人盲目」嗎?如果說一開始交往時是愛情,尚且合理,但相處下來,恐怖情人的特徵日漸浮現時,人還能夠一直盲目下去嗎? Franck 很清楚 Michel 是一位殺人兇手而心生恐懼,他無解於 Michel 不曾為昨天一起打炮的人的死感到傷心的那種冷血,但同時,他也疑惑自己是否 Michel 眼中特別的那位,會否願意為了自己而穩定交往的王子。延伸閱讀:為你挑片|《愛的所有格》完美情人與恐怖情人,是一體兩面
這種奇異的心理現象,是 Anna Freud 所說的「對攻擊者的認同」(Identification with the Aggressor)嗎 [1]?如一些發生家暴的家庭裡,兄弟姊妹之間可能會捍衛「攻擊者」是對的、贊同某個手足就是該被打,原因在於人被長期暴力對待下的無力感與無望感所壓垮,為了活下去的自保方案。但不是的, Franck 沒有明確受到威脅,但他可能是一種「對攻擊者的認同」背後更複雜的因素,即某人是小孩安全感與情感需要的來源,卻又是一名攻擊者。
依附理論(attachment theory)中說到一種「混亂型依附」:這些小小孩在痛苦中,既想向依附對象尋求安慰,又同時害怕這對象,使得困於無法處理此兩難狀態的局面 [2]。他們可能會表現出無序或難解的行為反應,這核心在於,他們害怕依附對象,卻因需要,而更恐懼他們的離去;在彼此分離的片刻受到淹沒性的焦慮來襲,所以只好帶著恐懼上前繼續依附。
如比在一天黃昏,面對 Michel 邀請游泳,眼神滿載疑慮與恐懼的 Franck 婉拒說:「這裡最近才淹死了人,你去吧,我看你游。」但就在 Michel 下水遠游的下一個鏡頭, Franck 已經焦急且生怕落單地緩緩追了上去。平行地,於片尾,蹲藏在草叢裡看著才剛殺了人的 Michel 走遠之際, Franck 突然站了起來,像迷失了自我般逐漸提聲叫喊:「Michel?Michel?Michel?」
圖片│《湖畔春光》劇照
為排解孤獨、被遺下、被拋棄的生-心理痛苦,人們才會不顧後果地留在依附對象身邊,孤注一擲的在危險中追問著:「你愛我嗎?」。意即,「盲目」背後其實反映著深切的心理需求:生命的泉源就在那!即便裡頭流的是毒液,但總會比死於被世界所遺棄的孤獨要好。
精神分析學者 Fonagy 指出,混亂型依附孩子的母親(早年照顧者),很可能患有憂鬱症,並以攻擊、虐待及游離的方式照顧小孩。那麼,我們能推論 Franck 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一位「攻擊者」嗎?劇情中沒有交待,但以精神分析的視角繼續檢視,我們將會有意外收穫。延伸閱讀:依附理論的背後:我們都可能有未被滿足的人際連結需求
我們不能以為《湖畔春光》只是在談離不開恐懼情人的盲目心理,卻忘記了它也探討著、且奠基於男同志的情慾之上。這是藉由異性戀的警察探員來提問:
你們花一個下午跟陌生人做愛,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或電話號碼?你男友的前男友剛死了,然後你們如常的來湖邊打炮?死者的東西三天都放在湖邊,然後他的炮友及情人都沒注意到?沒有人關心他去哪了?發現屍體後幾天,大家又繼續過著同樣生活,你不覺得這樣的愛情和生活很奇怪嗎?
這是所謂的情慾自主或解放,還是一種卑賤(abjection)情境呢?法國精神分析師 Kristeva 就指出:「拒絕服膺道德的人並不卑賤[…]反之,真正的卑賤是無道德、陰險、鬼祟、不擇手段,那是掩藏(真相)的恐懼、佯笑的恨意,是對身體懷著以物易物、卻無熾烈之愛的熱情。」[3]
若按此定義,警察探員對湖畔的男同志情慾生活的疑問,便是照亮了一次卑賤:身體成為了爽快而彼此交易的物,那是昨天打完炮,今天便無情受理的物,是一件若妨礙了尋求下一個身體的爽快,就可被清除的物。人們不願承認認識死者,有人掩藏真相,有人繼續佯裝無事,當中只有由恨意去燃燒的虛情。
壓在 Franck 心頭的,是他完全無法容忍的真相──他得到了殺人後的 Michel,而隱瞞兇案真相──這成為了一種自身的賤斥時刻,意即,他的身體和自我已經不再屬於自己,它全然墜落地沉淪,他的安慰僅來自一位全然不可信賴的男性。用大家一定看懂的白話來說,這是「作賤自己」的時刻,人在作賤自己中自救/為了自救而必須作賤自己:在死亡的邊緣, Franck 仍要呼喊殺人者 Michel 的名字。
最後,我們回到「混亂型依附的 Franck,其母親是否一位憂鬱的攻擊者」的猜想上。我們需要看兩個讓人疑惑的電影片段:
(1)在第一天,男主角 Franck 跑進叢林,看到 Michel 在跟別人打炮,便失落地離開。此時,一位陌生男子經過問道:「你有看到女人嗎?很火辣那種!」, Franck 一頭霧水的答:「我想你找錯地方了!」,「我沒弄錯,這裡有時會有女人。」那男子堅持,「我從來沒看過,祝你好運。」 Franck 一臉疑惑。
事實上,《湖畔春光》中沒有任何女性演員,不只是從未有女人在湖邊出現,就連前來調查兇殺案的警長探員也是男的。這電影在結構上,完全排空了女性,更正確而言,它在語言中更排空了「母親」,使得母親以空缺的方式,成為了電影得以拍攝的時空。
(2)在眾多男性角色裡,只有 Franck 唯一被確認作「完全的男同志(really gay)」,這是由他的湖畔友人Henri指出,許多法國男性都有女朋友或老婆,只跟男人睡的純綷同志十分罕見。
在「母親的空缺」與「完全的男同志」之間,到底有怎樣的關連?
圖片│《湖畔春光》劇照
面對母親,我們要不「認同她」,要不以「心理上的弒母」(Matricide)來邁向自主與個體化[4]。而對男同性戀者而言,如果他無法完成「心理上的弒母」,那他就註定成為「愉快的憂鬱者」,否則便得「沉淪於跟另一個男性的虐待式激情之中」。Kristeva 提到,賤斥是建立於「母親的空缺」之上,也就是建立於對憂鬱的攻擊者母親的認同與反抗之間,對她的依附與恐懼式逃離之間。因此, Franck 在設定上必然是位完全的男同志,以沉淪於跟 Michel 這個男性的虐待式激情之中,那是伊甸園的出路。
能夠讀到這邊的讀者,我先為你們的耐心鼓掌致意,所幸是我們已來到結語。如果上文我的分析合理,那電影裡 Franck 的混亂型依附樣貌,便是映照出一次「憂鬱的攻擊者母親作為背景x男同性戀對她的認同與反抗→賤斥/作賤自己的心理與行為」的一種無可避免、無可奈何。
在收筆之際,我幸運地找到一篇飾演 Franck 的法國演員Pierre Deladonchamps的專訪,他提到一件重要的事:「我們其實還拍了另外一個結局,是他們最終找到了對方,甚麼事情也沒發生,只是一起從此永遠離開了湖畔。」[5] 這印證了Kristeva的理論:他必須繼續沉淪於跟另一個男性的虐待式激情/作賤自己的情境之中。
因此,情慾自主不是真正的爭論點,約炮或天體營之類的事,即拒絕服膺「道德」的人亦非卑賤,在他們對傳統的叛逆與解放中,自有某種偉大的意義。社會無需誇大男同志暗房中天天上演的現實,卻需要以同理的耐心,傾聽被社會賤斥、被同志自身賤斥的故事。
新聞來源:女人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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