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護照、汽車、地圖、紀念燈,布宜諾斯艾利斯,溽暑,他們展開一段公路之旅,這趟旅程是戀人的離散,是逃避,也是自我放逐(exile),更是「從頭來過」,他們透過空間的移動與流浪,在異鄉重構「家」,也重建自我身份。
25週年即將重新上映的《春光乍洩》,於我是萬千的感動與感慨,且容我以字領路,重返阿根廷,重啟黎耀輝與何寶榮的離散之旅,讓春光再現。
Photo Credit: 《春光乍洩》
電影開首,蒙太奇畫面下我們看見黎耀輝與何寶榮的護照,在海關處快速蓋上印章,短短幾秒的畫面,我們便明白,他們都是旅途中的異鄉人。護照象徵身份與家,此開場鏡頭畫面貼近,以極近景相繼拍兩人的護照,上頭照片模糊搖晃,一刻恍惚,便分不清誰是誰,也看不清兩人的姓名、國籍⋯⋯等身份資訊——在旅途啟程之時,他們就已是身份迷茫之人,是出走流浪的異鄉人。
接著黑白畫面錯落,黎耀輝的畫外音開啟了他們的故事:
何寶榮總是說:「不如我們從頭來過。」
從頭來過,重新開始,重構、重建、重組,是他們關係的註腳,所以出走成了啟程,離開成了另一個開始,他們從香港愛到阿根廷,他們分分合合,難斷難捨,就這樣把年華肆意成一潭春光,彷如陽光,有黑夜,也永遠等得到黎明,路途漫漫,他們可以不斷從頭來過。
開闊的公路上,兩人推著拋錨的車,看著看不大懂的地圖,尋找著若有似無的目的地——他們迷途他鄉。
初到阿根廷,地方也不認識。有一天何寶榮買了一臺燈。我覺得好漂亮。兩個人好想尋找燈上的瀑布,很艱難才找到地方名字。想著到過瀑布就好返回香港了,結果迷了路。
何寶榮的「不如我們從頭來過」因而不再只是戀人關係上的「重新開始」,也是空間意義上的再次啟程,是一種對未知的尋覓與憧憬。作為同性戀者,作為二十世紀末的香港人,黎耀輝與何寶榮幾乎就是整個偌大世界下的迷途者、異鄉人,他們走上的路既是政治上的離散,也是身為非主流之人往外尋找容身之地的旅程,不論地理上,或是心理上,他們都是被「放逐」之人,流離漂泊。
正如王家衛說,關於這部1997年的電影,關於他自己的97年,他也很想逃,因為不知道下一步如何,不知道七月一號後的香港如何,所以不如啟程離開香港,逃避現實。
布宜諾斯艾利斯,香港的對蹠點,地球上未知的另一端,他拍這對戀人出走,浪跡異國他鄉,他們在旅程中重建關係,重構身份,也重築空間上的「家」,他們嘗試與自我、與生活「從頭來過」。
Photo Credit: 《春光乍洩》
不同於一般的「逃」,何寶榮與黎耀輝的離開香港,並不像亡命鴛鴦,沒有確切的「逃亡對象」要躲避,也沒有明確的方向與目的地,他們如流動的水,自由地流浪著,為的只是找到一條能奔湧的出路。
水的意象是《春光乍洩》中重要的符碼,在電影開首不久便出現,模糊混沌中,華爾滋般輕快卻又幽幽徘徊的曖昧旋律中,水花四濺,黃塵揚起,依稀可見藍綠色混雜著褐色的伊瓜蘇瀑布傾瀉奔騰,如同何寶榮與黎耀輝湧動的情慾,是一種壓抑後的傾瀉——離散的同志戀人,終於來到一個沒有禁忌的場域,而能自在相融,如原始叢林中的瀑布自然散發、噴湧的生機,或許那才是他們流浪的真正「目的」。
瀑布既是離散目的,同時也是他們的「未到達」(non-arrival),是他們未全的夢。它激情奔放而雄偉,卻險峻無比,失重而不見盡頭,是孤注一擲而奮力下飛的愛,最後使人失足墜落而失根。水是黎耀輝與何寶榮離散的型態,在廣大的城市裡,奔瀉著,無可定型。
兩人如瀑布之水,交融、彼此奔赴,同時也充滿掙扎與危險、拉扯及碰撞。水是溫柔而永納何寶榮的黎耀輝,也是奔狂不羈、縱情無定狀而「水性楊花」的何寶榮,水是乾燥荒漠裡人的生存必須,是無法戒去的依靠,滋潤生命,而飛流直下的瀑布乃流水最熱烈的形狀,他們是彼此生命裡最轟烈濃郁的熱愛,抽刀斷水水更流。
他們都是水,無居止處,無恆定之狀,無具體「空間性」,無安寧之「家」,流連異境,氤氳的藍綠色霧氣中,摸不著邊際的尋覓,嘈雜的水流聲中,淡淡呢喃一句——「我覺得好難過,我始終認為站在這兒的應該是兩個人。」
Photo Credit: 《春光乍洩》
黎耀輝租了個公寓,何寶榮受傷時搬了進來,黎耀輝彷彿成了傳統妻子、母親的角色,照料著孩子般的何寶榮,他們終於有了個「家」。黎耀輝說何寶榮受傷時是他最開心的時光,他們一起度過瑣碎的日子與生活,這是電影裡最重要也經典的空間,也是兩人在異地重建的家,沒有婚姻關係,沒有男歡女愛,在當時看來,何以稱作一個「家庭」?
但在《春光乍洩》中,黎耀輝與何寶榮在公寓中度過了最「正常」、最「一般」、最「不特別」的生活,那幾乎是每一段情愛中必經的歲月,不分性別、不分性向,異性戀與同性戀的差異,在這個重建的「家」的空間中,被消弭淡去,王家衛鏡頭下的黎耀輝與何寶榮,在這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公寓中「從頭來過」,也讓同志戀人「從頭來過」,重新構建了他們正常的「家」之空間。
即便《春光乍洩》被視為LGBTQ電影的經典,卻不意在呈現「同性愛」,王家衛拍的就是「愛」而已。他抽掉了許多LGBTQ電影中的社會因素、家庭反對、不被接受的歧視⋯等衝突和畸形的刻畫,而直接訴諸愛情本身,不談外在,不談特殊議題,而只是愛情與關係中普世的悲歡離合,私以為這正是他無比成功的原因。何寶榮與黎耀輝的故事讓我們看見兩個人的愛情故事,爭執分合如每一段關係的戀人,性別不是重點。
梁朝偉曾提及,那段廚房中的探戈或整部電影裡,誰領、誰跟、誰讓另一人成為什麼樣的「男人」,這些問題可能永遠沒有答案,而王家衛正為此深深著迷。因此毋寧說《春光乍洩》探討愛的主從、領導與跟隨,主導與順從、自由與限制、放手與束縛的微妙關係,是不分男女,任何人心底的暗瘡。
而如此一支探戈舞曲,恰恰在黎耀輝的公寓中,翩翩被舞著,唯獨特別的是,一次次在私領域的房間中練習,最後一次,他們在公共空間的廚房中起舞,那一幕的畫面與燈光配置有如聚光燈灑下的舞台,他們盡情地享受在音樂中舞動,絲毫不在乎外在環境,同志戀人不必遮掩、不必在乎外界眼光,就這樣自在而張揚地把愛舞入公領域中,那是一種內斂卻熱烈的宣示,宣示著此刻我們相愛,在飄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生活質地的空間中,我們起舞,我們相愛。
布宜諾斯艾利斯,黎耀輝小小的公寓中,受傷的何寶榮躺在床上,他向黎耀輝撒嬌、求歡,黎耀輝也甘心為他洗澡、買菸、做飯,他們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。他們解構家鄉傳統「家庭」的概念,以此刻異地的「家」之空間,重新建構愛情,建構不被言說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同性戀情。
Photo Credit: 《春光乍洩》
黎耀輝沒收了何寶榮的護照,身份與家鄉之題再次被帶出,他們的自我離散與放逐,來到了終點。與何寶榮分手後,公寓的「家」已不再是家,黎耀輝想起了真正的家鄉——香港,顛倒的香港在蒙太奇下特別迷人,不由地使人歪過頭來,只為看清畫面上的路標熟悉的中文字,可此刻的黎耀輝無法歪頭就看見家鄉的面貌,他活在家的顛倒處,地球上的對蹠點,此時「香港」已是陌生的名詞。
失去了護照的何寶榮,租下了黎耀輝的公寓,他想要「復現」他們的家,他重新點亮那盞瀑布燈,鋪好床褥,買好香菸,將其整齊擺好,奈何空間尚在,其中情意卻已逝。
原來寂寞的時候,所有的人都一樣。
此處我們看見先前重建的「家」,再次被摧毀,在王家衛的敘事下,地理與空間意義上的「家」是被否定的。夜晚的台北街頭車水馬龍,黎耀輝戴著耳機靠著窗,淺淺的笑著,眼中卻盈滿悲傷,春日光景已逝,他們無法再重頭來過,他的眼神低吟陳俊志那句——「你我已是無家之人」。
Photo Credit: 《春光乍洩》
《七月與安生》中提過,踩影子的人和影子的本體交換了人生,安生成了安穩的七月,七月成了流浪著的安生。黎耀輝離開了何寶榮,去看瀑布、去寧夏夜市、去看小張的家人⋯ 他沒有根,所以成了飄蕩著的何寶榮;何寶榮租下黎耀輝的住處,佈置成家的樣子,煙盒整齊羅列,他成了安份的黎耀輝,等待愛人歸來。
奈何他們的故事注定流離,黎耀輝一個人在伊瓜蘇瀑布前,笑容傷神,而何寶榮在公寓裡,抱著枕頭痛哭,那道春光註定被鎖在阿根廷,沒有結局。
在《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》中,我們看見何寶榮與黎耀輝互相以彼此的名字呼喚自己,看見何寶榮逗趣地在酒館前模仿著愛人黎耀輝,正如《春光乍洩》片首快速的海關交手護照一幕,恍惚中,他們的身份模糊,誰是何寶榮?誰是黎耀輝?他刻意地取笑模仿愛人,如此彷彿對方就活在自己身體內;他們刻意地交換姓名,因為在離散中,他們真正住進的「家」其實並非實質空間意義的異鄉公寓,而是彼此體內。
他們居止在彼此身體上、身份中、姓名裡,所以在《春光乍洩》中,兩人的名字不斷被喚起,那是他們的心安處,便喚做鄉。
新聞來源:關鍵評論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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