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浮光破碎,動而靜止的世界。
離開市心的咖啡廳,駛離主道,漸漸偏入雜草叢生的小徑,眼前浮動著清癯的野林。S沒回訊,我抓緊機車後扶手。
她國中就會騎機車了,是那時男友教的。她的聲音被冬風切碎:「之後就沒交男友了。」
她補充著枝末小事,像冬日的野林般老舊、破碎。
那時也是冬日,我記得。我正在看一部雪崩的災難電影,裹著二層棉被,要到後來上了台北才明白那不是世上最冷的一天,記憶岔題,MSN亮起,她告訴我她交男友了。記得我找不到適合的表情符號,記得吃了中學時代許多資料的爛電腦,記得MSN做為式微社交軟體拚死一搏地推出的視窗款式與顏色。
那瞬間所有緊要與否的細節,我全記得。
你呢?現在有喜歡的人嗎?她語帶笑意,愛情仍屬俏皮話題。
「是C吧?你剛一直提到他。」
「他只是朋友。呃,C後來很糟。」語畢我描述S。冬風衝撞著。S是女生啊......她頓了頓:我不知道你是同性戀?
同性戀,久違了這詞。
上一次遇到這詞,我正在應徵家庭教師。學生媽媽熱切地說:「他叫你哥哥好嗎?叫老師太拘謹了。小男生嘛,給他做學習榜樣。」卻在我開口後反悔。網路聯絡時只問學歷和獎項,而今卻只在乎我缺漏的那一欄,性別。
在那之前我曾經以為,現在都什麼時代了?我們從「同性戀」變成「同志」(更包含跨性別、無性戀、泛性戀等情感的其他樣態)了吧?學生媽媽撇撇嘴,忍耐著什麼似的:「我沒有冒犯的意思,請問,你是同性戀嗎?」是也不是,我沒回答。之後就不錄用了。
2017年,這座島嶼上,同性戀們被承諾能結婚。可是在許多人眼中,我們依舊是「異類」而非「同志」。
那年之後,準確地說,一次次社會運動、權利爭取的蓄能,終於爆發後,人們多不開口問了,不自在地沉浸於假想更友善的相處中,彼此告誡:「別細問了,反正他們都是那個嘛。」
就算日後被允許結婚,多數人眼中的「我們」,仍是模糊遙遠的「他們」。
是概括籠統的,沒有細節的,總之和正常人不一樣的,「他們」。
我想起過去和她一起上學時,健教老師當著全班的面,數落同性戀有多噁心。那時我還不知道,我是老師這樣的「正常人」,口中那一聲聲貶抑的「他們」、「那個」。
被排除在外的。
不知為何,我記得那時她紅了眼睛。而此刻她欲言又止,後照鏡中雙唇微顫。
我喜歡女孩子。我慢而清晰地說。
不,應該說我現在喜歡S,而且我不認為自己一樣屬於女孩子。
「你剛剛說C很糟?」她離題,似乎在迴避S。
與C的友誼將結束時,他曾傳訊息問:「妳為什麼要穿成男生的樣子?」我複製他的話反問:「那妳為什麼要穿成男生的樣子?」C要我注意,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,不該用「妳」。那明顯不悅,他感到冒犯,不僅因為錯置,他似乎更感覺被貶低。
我想告訴他,我們都只不過是,堂堂正正的一個人,無關男女。無關穿成男生或女生的樣子。
可是,這之前他才說:「我知道妳這種故作強悍的女孩,其實更需要呵護。」他的眼神散發同情。妳小時候發生過什麼嗎?C語調刻意軟化,像融化的色素糖果,沾染黏膩。
我聽得出來,他對不同的人,用「你」或「妳」,沒有模糊空間。說話時看不見文字的部首,但面對這兩種,他的語氣截然不同。
認識幾個月,聊得來,大一生活少不了C。那日電影散場,他送我回宿舍,在無人的小徑,他先用犬一般哀求的眼神向我告白,被拒後急切地逼問,最後露出主人對犬的同情。你家人知道嗎?他問。知道我喜歡S?我困惑。
不是啊,是......知道你是那個,同性戀嗎?
我想起方才的電影。螢幕上不停重製、販賣的故事有相似情節,那些流行的偶像劇都是,女孩因為種種機緣被迫裝成男孩,找到「真愛」後,幸福地恢復女兒身。C必然已從中相信,假設了我「這種女孩」,受到某些童年傷害或家庭失和一類的因素,導致此刻異常。他假設我必然是受迫的,如果沒有迫不得已的理由,這就只是變態。
所以受迫的「這種女孩」,應該要和其他女孩一樣,等待王子解救。家人不在乎。我胡亂回答,甩開他緊抓的手。
告別C的那一年,台灣同志大遊行的主題是「打破假友善」。稍微凌亂的散場中,十月末台北的傍晚已冷得令人發顫,熱血褪去後,路燈護著有家的人回家晚飯。路上仍有白衣使者,對我說要替神拯救「他們」。
那時母親來電,吵鬧聲中我仍聽見電話一頭,父親推開椅子離去。母親關懷地說:「他們啊,同性戀沒什麼不好,不要是我孩子就好。」掛上手機,我獨自沿著圍牆走回捷運車站。
宿舍很遠,家更遠。
隔年,在法律上得到了婚姻的許諾,但我們仍無法成家。新法律的制定在爭論中,法律之外,人們互不傾聽、各自堅持觀點,成了一切爭執的源頭。
到了,鐵道公園。她打破沉默,在冬風呼嘯漸止後。
希望現在還沒太晚。
「就是啊,你不知道吧?我以前很羨慕你喔。」妳說,而後坐於河畔的髒沙,我猶豫了一會,才慢慢接近,坐在妳手邊。夕陽一半沉在河底,隨流光破碎。
「以前我一直想要,像你,黑色的長髮、許多小辮子。」妳小聲地說。更靠近,我才發現妳上了妝。
「辮子是我媽綁的。」八年前,我還是我媽的好女兒。
「記得那次運動會嗎?你辮子上綁了彩帶。」記得。
「如果我說我喜歡你,」那時妳頓了頓:「會怎麼樣?」妳玩著我的辮子。
那時我們穿著很蠢的制服裙,像學校正門的海報。同學全去了操場,我們脫隊躲於樹陰,我枕在妳腿上,假裝沒聽到方才的提問。沉默了一會,妳再說一次。
「如果我說我喜歡你,會怎麼樣?」
「嗯?妳說什麼?」我繼續,漫不經心地,在遙遠而清晰的加油聲浪中翻課本,妳把我辮子上的彩帶輕輕拆去又綁回來。
「沒什麼。我只是,」妳頓了頓,「想問你現在幾點了。」樹陰像海浪在妳臉頰上輕輕浮動,妳眼裡卻沒有一絲波瀾。正午的風掀動葉面,沙沙作響。
妳明知我沒有戴錶的習慣。
「我不記得了。」在一陣空白的沉默後,我只說得出這幾個字。此刻夕陽顫動,近晚的風更涼。
其實那天也沒什麼,就這樣了。妳說。就這樣了。
相關書摘 ▶《擱淺在森林》:我不是女人,但年齡使我被宣判為少女
新聞來源:關鍵評論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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